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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北國小附近有家專賣客家粄條的餐館叫「老菜櫥」,店內裝潢是近年流行的懷舊復古風,處處充滿各種五年級生幼時玩具零食與招貼雜物,用餐其間,總能感受到濃濃的童年趣味(當然有時不免讓然覺得太濃了,濃到假掰...)。裝潢之外,該店的食物也相當不錯,比起新埔幾家標榜道地的板條老店的粗獷油鹹,顯然經過了一番精緻化手續,油蔥香味仍在,但是清爽許多,真的也挺好吃的。

某天到店裡用餐時,無意間抬頭一望,看到架上擺著一台顯然是裝潢收藏品、有點髒汙的老卡帶收音機,覺得十分眼熟。仔細研究一下,發現根本就是我人生第一台屬於自己的三洋卡帶收音機的同型機。這可是相隔快四十年的他鄉遇故知,十分驚喜。

猶記當年剛上國中,吵著跟爸媽要求要有一台屬於自己的收音機可以聽ICRT(理由是可以練英聽。幾十年來台灣小孩的藉口都一樣...)。由於特殊的家庭因素,小時候父親對小孩顯露出任何與音樂的興趣都相當反感與防備,因此非常不願意讓我擁有一台卡帶收音機,表示工廠裡已經有一台供師傅們工作時聽廣播,跟著聽那台就可以了;要不然家裡也有電視可以看。總之就是不允許小孩有自己的收音機。但這就和跟現在的小孩說:「你用家裡公用的電腦就行了買啥自己的個人電腦」一樣,哪個小孩可以接受?當年的我也是一哭二鬧地吵個沒完,最後是偶而回娘家作客的小姑姑看不下去了,表示:如果我第一次月考成績不錯,就送給我一台收音機。這有何難?很快地,我就拿到了生平第一台完全屬於自己的收音機。

拿到收音機後,除了上學之外(如果不是它太巨大我肯定會帶去學校),只要在家,我一定隨時都開著這台收音機。看書寫作業時置於案頭,睡覺時擱在枕頭,連在餐廳吃飯時也要開大音量,隔著幾間房間聽它模糊不清的樂音。當然,為了向爸媽表示我聽它純屬學術用途,只要爸媽在場,我大多數時候電台都停在ICRT上面。但是,你知道的,有機會我也經常轉動選鈕,調到中廣或其他鬼曉得甚麼電台的頻道上,校園民歌也好、西洋音樂也好,總之那時的我就是個搖頭晃腦聽著各種青春樂章的屁孩。

不久之後,不知道是因為成績退步了,或者單純就是老爸看不得小孩聽音樂的那股浪樣,還是有啥不相關但照三餐上演的父子衝突所連累,有一晚,我正一邊坐著功課一邊聽著收音機,他突然出現在書桌旁,十分生氣地說:「你聽音樂怎麼可能專心唸書?成天抱著收音機甚麼正經事都不用做了?不准再聽!」不由分說地就把我的收音機給沒收了。「等你考上高中再拿回去聽!」說完一把扯起我的收音機,拿進他們那間寬大但電燈開關總是故障所以永遠黑摸摸的主臥房裡束之高閣。

我現在想不起來當時我有多恨他。我想我當時一定非常不高興又不服氣。不過當年老爸就是那樣,完全無法溝通,別想跟他理性地對話,從老媽那邊下手也沒用。他的話就是聖旨,根本沒人敢挑戰,也從不打折。

我不記得我忍耐了多久。但是我從來就不是個逆來順受的乖孩子的料。大概行屍走肉地過了幾週,幾次探問老媽口風,知道老爸是玩真的、不可能突然天倫慈愛地還我之後,我下定決心要用我的方法來解決這件事情。我趁著爸媽不在家的時候,潛入他們的臥房,並且拿著手電筒在黑暗的臥房裡找尋我的收音機。我把紅眠床裡裡外外上上下下地翻過了一遍(當然小心翼翼的),又在衣櫃、儲物櫃裡翻找過,最後才在一口大皮箱裡找到我的收音機。這口大皮箱專門收藏一些平常不會著用的衣物,所以也很少有機會去動它開它。收音機被仔細地塞在皮箱底,然後把整個皮箱疊放在衣櫃上方,頗有一種珍藏寶貝的味道。

我很小心地把收音機從皮箱裡拿了出來,然後天人交戰了幾秒鐘:我該拿它怎麼辦?最後我決定賭一把,蓋上皮箱、將它塞回到原來的位子,然後儘可能地抹去入侵的一切蛛絲馬跡,再帶著收音機,逃到二樓我的榻榻米臥間去。我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晚上就寢時,躲在蚊帳與棉被裡,偷偷地用極為微小的音量聽著收音機,早上起床後,再把收音機藏到臥房裡的一個原本裝電冰箱、現在用來放棉被胎的大紙箱裡。當然,做功課時就沒有辦法有音樂陪伴了。剛開始幾天,我還頗為膽戰心驚,生怕東窗事發,根本不敢想像偷回收音機的行動要是被老爸發現了會怎樣。後來慢慢放鬆,因為看起來老爸老媽並沒有發現我的行徑。之後無數個夜晚,不管是燠熱的夏夜或淒冷的冬夜,我總是一個人躲在自己的房間裡,隔著蚊帳與棉被,用蚊子般的音量聽著收音機傳來的各種音樂。後來還擠了一點錢買了一卷空白錄音帶,開始側錄ICRT或中廣裡的歌曲。就這樣懷抱著這個絕大的秘密,度過了我清蠢慘綠的國中生活,也透過它聽了無數首校園民歌與西洋歌曲。不知為何,這段彷如敵後地下反抗軍偷聽盟軍廣播的歲月裡,印象最深的兩首歌是J. Geils BandCenterfoldThe ForeignerWaiting For A Girl Like You. 原因真的天曉得。多年後的現在,每當聽到這兩首歌,第一個浮出眼前的映象與感官都是國中時那張沾滿了斑斑蚊子血的蚊帳,和發出一點霉味的榻榻米的凹凸觸感。

我現在已經完全想不起來這台收音機的危機後來是怎樣解決的。也許我找了個機會又把它送回大皮箱裡,然後再去賣乖,請老爸在事後同意解禁,讓他親手把收音機再一次送回到我手中?還是去跟老媽求情撒嬌?畢竟在事過境遷後要她未經父親同意就把收音機還我,難度低了許多(當然我還是要先把收音機藏回去才行)。問老媽,她也不記得當時的細節了,更不記得後來是怎麼收尾的。更有可能的是:其實老爸早已發現小賊行跡,只是不說破而已(在自己身為人父之後,我更覺得其可能性甚高。小鬼們總覺得爹娘昏庸癡騃,可以瞞天過海,其實爸媽只是不想拆穿....),就順其自然地讓它船過水無痕。總之,到了高中時,我又可以堂而皇之地在書桌前供著這台收音機,讓她陪著我度過另一段慘綠情蠢的中學歲月,而收聽的音樂類型,也慢慢從廣播裡的西洋歌曲與校園民歌,換成因為誤交損友而不小心涉獵的日本流行音樂,手邊開始出現一堆在台中商專前唱片行買的盜版錄音帶,松田聖子、中森明菜、小泉今日子、歌謠廣場,一卷一卷地跟著我回家........

之後,我和老爸的關係,也從相對緊張,慢慢變得和緩。對於我愛聽音樂,他似乎也比較釋然了。之後我各種亂花錢在音響、錄音帶、CD上面的行徑,他也都睜眼閉眼,不多置辭了。甚至也會自己弄點音樂來聽(印象中他也曾弄回家過一套四聲道音響,有唱盤,也有匣式錄音帶,大約是朋友或客戶送或低價讓售的,不過沒多久就壞了)。大學畢業時,當我把當時湊錢買的一台小真空管擴大機帶回家時,老爸看到那幾根發紅的小管子,笑了,搖著頭說怎麼防都沒用,我根本就是我阿公的翻版。隔代遺傳的威力真的太強了。

我這才慢慢地揭開了我的家族史。慢慢回想起幼兒時代那些無數被我拋擲破壞的黑的、紅紅綠綠半透明綠的圓形飛碟,想起廚房角落裡那個小櫃子般的疑似電唱機的怪東西,都來自於我那個日據時代就會搞無線電、組音響、聽刻盤的阿公。老爸對他幾乎沒有印象(在他三歲時阿公就過世了),但是對一屋子的音響唱片印象一定很深,也一定有很深的怨念,所以任由幼兒時的我去破壞也無動於衷。加上隔壁那位才高八斗、小說音樂戲劇樣樣精通、最後消失在鹿窟山上的姑丈公,音樂與藝術對父親來說就是家族苦難的代名詞吧。應該是這樣的。

可惜後來念研究所後,愈來愈少時間回家,也沒有多少機會在家裡跟父親一起聽聽後來我進了大學之後才開始聽的古典樂。也許在那些世界名曲當中,有些是他在襁褓中我阿公用唱機播放過的也說不定呢。但這些都已經不可追尋了。老爸也已經離開多年了。那天在老菜櫥裡看到那部收音機的同型機,我又想起了他,想起了我們父子圍繞著那部收音機的緊張關係,也理解了他那時對我聽音樂的奇特反應,其實是背負著家族記憶與生命負擔而無法清楚言說的一種時代苦難。

原作於201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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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蛙聲......真的很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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